遥望家乡往事

发布时间:2016-03-10   来源:本站编辑

野板栗   

  秋分前后,山上的野板栗成熟了。背背篓到丛林里去摘,提口袋到市场上买。这些野板栗分灰扑扑的毛板栗、椭圆形的尖板栗、亮光光的油板栗,三个不同的品种都面、甜、香。既是能打生歹(吃)、炒熟了歹的干果,也是能焖鸡子鸭子、炖大骨猪脚、红烧胛肪圆尾猪肉的鲜果蔬菜。美味板栗的外面都有一个圆溜溜的刺球,得用剪刀一个个剪落到地上,背回家了放几天裂开口子,用棍子掰开滚落到地上。或者穿双布鞋,用脚使劲搓动、踩压、揉挤板栗刺球,让板栗分离出来。或者等到寒露过后,让刺球到树上风干,自然张开口子,板栗落了下来,只管背背篓到山上捡板栗。中秋、国庆双节,板栗是家乡人最爱烹调、最爱品尝的果蔬。

  剥了外面的硬壳,去了里面的内皮,清洗后滤干水分。往锅里倒清油(菜油或茶油)煸沸,放板栗油炸,酥成金黄色,酥出清香味,用漏瓢捞起装到钵子里。再炸阴苞谷、阴米子、油渣子,各自装到盘子里,把清油舀进油罐。再放猪油煸沸,炸了豆腐干,再炸姜米、茶叶、花椒,先往锅里倒一瓢水烧开,要用锅铲揉、挤、压,将姜汁、茶汁、椒汁溶解到汤水中,再舀几瓢水到锅里,开了后放板栗煮几分钟,才放盐、胡椒粉、大蒜苗节节,再装碗上桌。这就是家乡人打的板栗油茶汤,再泡阴苞谷、阴米子、油渣子,拿双筷子,端起碗边吹、边喝、边歹,混合了猪油的香味、茶叶的香味、板栗的香味,是秋天独特的一碗好歹的油茶汤。

  两斤五花肉清洗后先到开水里焯去血水,里外煮透后捞出放冷。再切成肉片到锅里煸炒,炒出了油,放甜酒去腥,放酱油上色,放青红辣椒、姜片配色,放花椒增香,放盐提味。先倒点开水盖上锅盖焖十分钟,再放没油炸的鲜板栗到上面,再加点开水,盖上锅盖焖十分钟,板栗的香味飘出来后,敞开锅盖,轻轻翻动,让油浸润到板栗里。汤汁要炒干时,放一把大蒜苗节节,放点味精,放点胡椒粉,才出锅装盘。这就是家乡人煸炒的板栗五花肉,肉一嚼就烂,板栗一嚼就粉,尤其适合掉了牙齿的老年人,也适合牙齿还没长全的崽崽伢,是双节餐桌上最好歹的一道菜肴,让猪肉的滋味和野板栗的滋味完全溶合到了一起,那才歹得开心。

  秋末,家乡人到山上剐几张棕,去了棕绒,每两张缝一个口袋,把上面的棕丝搓成绳子捆成吊带。从毛板栗、尖板栗、油板栗中选没得虫眼、没破皮、没缝隙大颗的装到棕口袋里,挂到背阳、阴凉、通风的过道上。每隔几天站到板凳上,用双手在棕口袋上把上面的板栗翻到下面来,把下面的板栗翻到上面去,让每颗板栗都移动一下位置,风经过棕口袋里过一趟,能吹干板栗里面的水气。板栗壳慢慢变蔫,板栗仁慢慢缩小,到了冬天取下棕口袋,空出板栗,用指甲能掰开板栗壳,弄掉肉皮,生吃的蔫板栗又脆、又甜、又香,是家乡人用土办法挂的蔫板栗,还能砍了口子炒熟了歹,还能和鸡、鸭、肉烹调出清香、开胃、爽口的美味。

  家乡山多、山高、山大,只要有丛林,就生长的有野板栗树,很多人从节约出发,邀几个伴过了寒露,背背篓上山走进偏僻的廊场,直接到板栗树下捡落到地上的板栗。经常做到农活的人,眼尖手快,多的一天能捡一挑,少的一天能捡一背,弄回家了打生歹、炒熟了歹、做菜歹都行,还能摆到市场售卖,还能装到棕口袋,挂到通风处,冬天取下来歹。从初秋到晚秋,家乡便进入板栗成熟的季节,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储藏的有板栗,有的人家用油酥过板栗后,又用冷油泡到坛子里,那是为在外读书、工作、出差的儿女预备,好等他们回家过年时,在没有新鲜板栗上市的时候歹到板栗,这就是父母心痛儿女最朴实最纯真最温暖的情怀。

洋桃子

  每年中秋节后,家乡人都会带上柴刀,背个背篓花几天时间到山上的树林里,割了野草,砍了荆棘,从缠到树子上、盘到岩头上、爬到坎子上的洋桃藤上,采摘一个个毛茸茸的洋桃子。尽管招架(呼)得十分周到,还是会被旁边没割的茅草、刺藤,挂了脸、扎了手,忍着痛把结得密密麻麻的洋桃子摘到背篓里。家乡人到山上摘洋桃子多半是两口子、两母女、两姊妹、两姑嫂、两妯娌,也有两婆媳、两娘甥(姑姑和侄女)、两姨甥(姨娘和外外女)、堂姐妹、表姐妹,以女人为主,男人参加得少。她们不要走太远的路程,就到寨子周边的山上,最远走七八里路,最近走两三里路就到了,半天摘满一背,背进了家。

  家乡人落雨天不摘洋桃子,到家里做别的事情。选择的是阴天和晴天去摘洋桃子,这是她们心领神会、不约而同的事。歹(吃)了月饼、赏了月亮,就到摘洋桃子的时间了。家乡的每座山上都生长的有洋桃藤,每笼(丛)洋桃藤都结的有洋桃子,那些廊场她们了如指掌,只要到山上去了,从没打过空手,都会满载而归。连绵起伏的群山是家乡人的果园,虽然没去管理过,野生的洋桃藤有了雨水和阳光,生长得非常茂盛,到了春天它们会发芽、牵藤、长叶、开花、结果,经过一个夏天的孕育,到了秋天洋桃子成熟了,只管到山上来,把椭圆的、黄色的、酸甜的洋桃子背回家,这是她们笑到脸上、喜到心里的丰收日子。

  之后她们到枞树林里,用竹耙把落到地上,晒得焦干的枞毛毛(针叶)耙成一堆,装进背篓,统进口袋背回家。再准备好一个个竹筐,铺一层枞毛毛,放一层挑选好的洋桃子,到了筐口再盖一层枞毛毛,才盖紧筐盖,用篾条捆紧,一筐筐摆到偏偏屋的木架子上。这种保鲜的办法,是家乡人用枞毛毛“囮”的洋桃子,即便温度一天天下降,较硬的洋桃子会在枞毛毛里继续“囮”(成)熟,慢慢地变软,使得里面的酸味都转化成甜味。家乡人会把“囮”的洋桃子放到腊月底、正月初,每天捡一盘子和其它水果摆到桌子上,让家人品尝,还招待到家里来亥(玩)的亲朋好友,还当成礼物捎给到外地工作的儿女。

  洋桃子的表皮有一层茸毛,剥皮后,里面的果肉为绿色,还没歹那股香味扑面而来,溢出的果汁显得水汪汪的,轻轻咬一口,还没用牙齿咀嚼迅速溶化了,香甜的味道从嘴唇分散到牙齿上、舌头上、喉咙里,一点都没得酸尾子,像吃蜂糖那样甜蜜。洋桃子的子子为黑色,集中在果肉中的果瓤里,不用牙齿剔出,直接和果肉一起吞咽后滑进了肚子里。家乡人都爱吃洋桃子,不管是老年人还是崽崽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会拒绝它的滋味,是大众化的野生水果。难怪家乡人都喜欢到山上采摘洋桃子,得空的人要去摘,不得空的人抽时间也要去摘,只有把洋桃子“囮”到了竹筐里,过春节才有这种好东西摆到桌子上。

  家乡人一直叫它洋桃子,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经过植物专家引种、驯化、改良、培育、嫁接,使得野生的洋桃子摇身一变成了猕猴桃。比野生的个大个长些,尽管是家种,还保持了野生的品质,含的水分、糖分更多,品尝后味道更爽,让猕猴桃成了水果中的新宠,让更多的人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采摘洋桃子的季节到了,可以在野生的和家种的两者之间进行选择。有了猕猴桃,家乡人还会到山上采摘洋桃子,没有丢掉传统的储藏方法。科学家的智慧带来了实惠,能让野生的家种,既有原有的品质,又增加高产的产量......秋天的家乡人,得空了到山上去摘洋桃子,不得空的人到集贸市场、水果店买猕猴桃。

猪脑壳

  说起猪脑壳,百福司人不是用来骂人。我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哪个男伢和哪个女伢好了,开亲让两边的父母成了亲家。男方父母会准备一个猪脑壳,让男伢背去感谢媒婆,是她的能说会道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她的撮合下,经过认识、了解、交谈得到双方满意,用一根“红色”的姻缘线把他们删到一起,让形单影只的男伢和女伢成了一对人。心情舒畅的男伢得用猪脑壳谢媒,也就是家乡人一直启用的习惯。我曾问过父母用猪脑壳谢媒的起源,他们说不太清楚,年代实在遥远,早就是根深蒂固的乡风,这是无从查考的事,也没到我谈婚的年纪,时间长了,没记到心上,好像那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事,与我瓜葛不上关系。

  在我的印象里,每年过年的头天,家乡人从炕上取下炕腊的猪脑壳,放到火石坨上烧,还把铁条烧红,烙猪耳朵、猪眼睛、猪鼻孔、猪嘴巴皮和起皱皱的猪皮缝里。舀一盆热水,放一把碱水,把猪脑壳泡半个钟头后用刀子刮,用刷把刷,再用帕子洗,一个又黑又灰的猪脑壳洗了几盆水,清洗出金黄的色泽,才放到锅子里倒水烧大火煮熟。装到钵子里和其它食物、水果、糕点摆到神龛下的供桌上,敬奉祖先和去世的父母。第二天把猪脑壳和其它供品背到山上,给去世的父母送亮摆到坟头前,让他们享用儿女敬献过年的菜肴,这是百福司人给去世的父母一年到头最高的礼仪,这种尽孝的习俗传承至今,坟头的蜡烛像灯明亮。

  儿女在父母去世后,不会把他们遗忘到山上。刚去世的前三年只挂三年社,挂社挂的是社灯;去世的父母满了三年,再不挂社了,以后年年到山上挂清,挂清挂的是清明吊吊。这些祭祀的社灯和清明吊吊,都是儿女买了清明纸、砍了竹子后到家里手工做成,才显示出儿女怀念父母的真挚情感。到了每年古历的七月月半节,儿女还要用清明纸和钱纸封包,写上收款人父母的姓名,落上汇款人儿女的姓名,到了七月十五之前的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天黑后,把封好的包一个圆圈码到大门口,朝向父母安眠的山上,燃香、点烛了才能把包用散钱纸引燃,再摆上供品,儿女就开始作揖、叩头,让父母把大额款项领走。

  我的家乡百福司人在父母去世后,再不记他们的生日了,只记他们死的那天的忌日,这一天虽是小规模的祭祀,天黑后仍然要给他们燃香、点烛、烧几把散钱纸......父母在世时儿女尽孝,是让他们住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歹(吃)得好一点、亥(玩)得好一点、心情好一点。父母去世了要把他们的坟墓维护好,垮了岩头要垒好,少了泥巴要加高,长的野草要割干净,再理好排水沟,不能因落大雨流来的山水冲毁坟墓。父母给予了儿女的生命,哺育了儿女的成长,办好了儿女的终身大事,他们在世时厚养,他们去世了长期尽孝,每年的这些事情做得头头是道,不能遗忘到后脑壳,不能减少程序,还要在供品上摆得丰富些。

  男伢和女伢的婚姻大事是一个新的家庭诞生,也是孕育新生命的开始。为人父母并不简单、轻松,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把精力倾注到儿女的身上,不仅是生活上、成长中的关心,还在品行上、素养上苦口婆心花费了太多的心血。言语上的、行动上的都会影响儿女的一生。父母在前面示范,儿女在后面学乖,课程的启蒙从险恶中分辨出善良,从丑陋里寻找到美好,从逆境中走出了低谷。这些财富从艰难中、贫困中、饥饿中提炼,储存到涉世的征途上。不可能一帆风顺会遇到磕磕绊绊,不可能心想事成会遇到困难重重,不可能大功告成会遇到蹉跎岁月,记住了先苦后甜,记住了失败乃成功之母,那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利息。

  父母没想过儿女能做多大的官,父母没想过儿女能找太多的钱,他们全心全意把儿女推向成长的路途,得靠儿女的聪慧踏上征程,是好顺利地走下去,是坏马上调转方向再开始行走也不为时过晚,只要还有动力、激情、向往,是浪子也能回头。只要想到父母的教诲和叮嘱,只要记住父母的疼爱和慈爱,就算碰到障碍和阻力,能用肩膀扛住,能用腰杆顶住,能用谋略释疑,只要有一点收获,离成功越来越近,如果听到美妙的钟声,喜悦会降临到身上,那就是美梦成真的那一天。再来回想父母的唠叨都是一些朴实的道理,即便浅显,也能让儿女明确方向,把平平淡淡的日子过得心安理得,过得实实在在,过得舒舒服服。

  这些厚道、踏实、诚恳的父母从自己的身边去世,儿女当然泪流满面、号啕大哭、悲痛欲绝,用简单的仪式把父母的丧事办得热闹、体面、排场......之后的演绎,在腊月三十过年这天,把煮熟的猪脑壳背到山上,摆到父母的坟头,进行习以为常的祭祀,让进了天堂的父母还能看见儿女没有忘记他们,像百福司其他儿女对去世的父母一样,用家乡古老的方法捎去太多的“年货,”让他们和邻居在另一个世界把年过好。这说明家乡人用猪脑壳能做两件事情:一是感谢媒婆促成的美满姻缘,二是割舍不断对父母的思念。就算过去了多少年,我家乡的百福司人仍然把猪脑壳当成了一种最好的礼物,两件相同的事年年都在延续。

棚竹笋

  搭稻谷的时候,家乡的棚竹从蔸蔸下的泥土里冒出了笋子。笋壳上有厚厚一层细细的、短短的像针一样的毛刺,能锥、扎进皮肤,有点疼痛的感觉,好在用指甲拔得出来,既不出血,也不中毒,没有过敏的感觉。以前我不歹(吃)棚竹笋,认为它没得冬笋、春笋好歹,也听别人说过棚竹笋是涩口的苦笋子,一点也不好歹,也就对它没产生太大的兴趣。许多老年人都说女人生了细伢没得奶喝,用棚竹笋和猪脚炖能把奶水发出来,崽崽伢才不会饿奶。不晓得服侍月母子的婆婆娘用的么子(什么)办法去掉了棚竹笋的苦涩味,才让坐月的儿媳妇歹得津津有味,为哺育崽崽伢做了一件大好事,崽崽伢饿了抽出奶头,让他(她)喝得舒舒服服。

  后来听到一些朋友说棚竹笋非常好歹,远远超过了冬笋和春笋的滋味。问起他们用的么子办法让棚竹笋没得苦涩味,他们都说不晓得,是到别人家做工夫,女主人弄熟了他们歹的现成的,没看到那些操作步骤......听得一头雾水的我,问了也是白问,也想尝尝棚竹笋的味道,就在搭稻谷的时候,到山上掰了几根棚竹笋,剥了笋壳,削掉了老茎,刮了内皮,切成片泡到冷水里,再烧锅开水焯了几分钟,又透到冷水里,我没尝试它的味道,自认为去掉了苦涩味,和猪肉弄成了菜。歹饭时歹棚竹笋,刚用筷子夹到嘴里又苦又涩,咀嚼了更苦更涩,急忙吐到下水道,用牙膏漱口了还苦还涩,那顿饭没歹好,还浪费了那点猪肉。

  从那以后,别人说棚竹笋好歹,我认为他们是在骗人,也就对它望而生畏。我是想上班的时候一个人把棚竹笋弄成好歹的菜肴,在推荐给老婆、儿子,推荐给亲娘(岳母)、亲爷(岳父),推荐给亲戚、朋友,让他们也对棚竹笋改变看法,把它当成好歹的菜肴。都怪自己没有坚持,相信了道听途说,白冒了那个风险,幸好没歹出毛病,不然会闹成笑话,为歹棚竹笋生病住院,那就丑死八怪了。几年过后,一些亥(玩)得好的朋友又当到我说棚竹笋好歹,我将信将疑,并没付诸行动,前几年为歹棚竹笋我上过当,只尝试一点点,嘴巴苦了两个钟头,学到了乖,我才不会让自己的嘴巴在让棚竹笋来糟蹋了。

  又到了搭稻谷的季节,几个朋友的父母对我说棚竹笋好歹,把它解切成条、成片、成丝后,用盐腌制两个钟头,烧开水焯十分钟,再用冷水透,连续换几次冷水,那种苦涩味就不存在了。听的次数多了,还是决定按照他们的办法做个试验,如果成功了,回家休息到城边的山上掰些棚竹笋,秋天的饭桌上又多了野生的棚竹笋子菜。这回我只掰两根棚竹笋,把它的外壳剥了,把它的老茎削了,把它的内皮刮了,切了后用盐腌制了两个钟头,再用开水焯了十分钟,泡到冷水里。烹调前我试了一片,没有那种苦涩味了,如果还有苦涩味就不进行下一步的操作,免得浪费了油盐,免得嘴巴遭罪苦涩得难受......

  我没和肉,煸了辣椒、姜片,放棚竹笋片到锅里炒,几分钟后加了盐,放了大蒜片就出锅了,这回我才真正感受到棚竹笋的味道。鲜嫩中多了细滑,脆嫩中多了爽滑,一点不苦、一点不涩。怪自己那次弄棚竹笋时没在盐上动脑筋,早晓得盐对棚竹笋有如此的妙用,也就对朋友们的说法表示赞同。回家前的头天,我掰一口袋棚竹笋,照这个流程进行操作,备用了棚竹笋食材,带回家后一半给了亲娘、亲爷,一半到家里和猪肉弄成了菜,老婆、儿子都说好歹,亲娘、亲爷他们也说好歹......第二天到城边的山上掰了一口袋棚竹笋,腌了、焯了、透了,都拧到了亲娘、亲爷家,我们一家也过去,用猪脚炖的棚竹笋,味道更爽。
 

葱脑壳

  一个葱脑壳长一根葱苗,一根葱苗分蘖一蔸葱子、长一把葱脑壳,就是这种循环的过程,年年秋天种植的火葱都让葱脑壳留住了火葱种子的球茎。火葱是我家乡百福司人的佐料和蔬菜,是筒状的茎叶散发的芳香,才被家乡人切成葱花和鸡蛋煎成蛋饼,和鸭蛋煮成炖蛋,和肉馅包成包子,和猪肉做成配菜。火葱的香既冲鼻子打喷嚏、也熏眼睛流泪水,切一把火葱如同哭泣一般,好像遇到了伤心的事情,打了无数个喷嚏,流了太多的泪水,才把葱子切完。经过烹调,那股冲劲消失,香为柔和的香,歹(吃)到嘴里,爽到心里。歹火葱不是一蔸蔸的扯,用竹棍敲开泥土,分一半扯了,慢慢地又回长成一大蔸,这就是它的特点。

  火葱不开花结子,它的种子就是泥土里的葱脑壳,好像一层层的球茎片里夹带了一根葱芽,才在生长中无穷无尽地分蘖下去,直到清明过后,膨大的球茎定型后,过了小满一蔸蔸扯了,晒干了是预备的种子。成熟的葱脑壳晒干后外面有一层红色的葱皮,起到保护葱脑壳的球茎不失去水分,不坏掉里面的葱芽,秋天一个个掰开种进泥土,几天就长出了筒状的嫩叶。小时候喜欢掐火葱的叶子,掐掉了叶尖,到柴火上熛蔫,当成叫叫(一种玩具)到嘴巴上吹,前面的葱叶会上下左右摆动,还会发出“呜啦、呜啦、呜啦”的叫声,每个崽崽伢都吹“葱笛,”一条街上都被“呜啦、呜啦、呜啦”的叫声闹翻得底朝天。

  有些崽崽伢热天脑壳上长了疱疮,公公(爷爷)婆婆(奶奶)会用葱脑壳和雄黄捣成浆,再拌点桐油抹到疱疮上。每天晚上洗澡后抹这种油浆,戴个薄帽子才不会把铺上弄脏,连续涂抹一个星期,这些疱疮会枯、会蔫、会干,那层壳壳脱了,疱疮就好了,不会留下疤痕,头发也会长好。可能是葱脑壳与雄黄和桐油的搭配,是它们各自具备的药性,才有治疗疱疮的疗效,因为是外敷,没经过嘴巴,公公婆婆掌握了涂抹的量,才让疼痛的崽崽伢一天天好转,再不会红肿、更不会化脓,这些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的孙伢多了,摸索出的经验,钱花得少,起到的效果还不错,也就被家乡人相互传授,成了民间没有秘密的偏方。

  葱脑壳晒干了剪了根须和干叶,要用袋子装好放到柜子里。如果被雨淋湿了,几天过后那些葱脑壳没到时间也会在放置的廊场长出根须,冒出葱芽,之后会慢慢腐烂,连种都保不住。随意把它装到簝箕,没被雨淋着,也会被虫蛀空,成为一个个空壳壳,种子也会没得希望。越干燥的廊场才能把葱脑壳保管好,它像洋芋到了热天也有一个休眠期,只要球茎不受到损伤。百福司人会保管葱脑壳,多年的种植经验,获得保护球茎的太多办法,可以一包包好,放到木炕上,柴火烟子熏黑了,丝毫没有影响,秋天种植后长得壮些。可能是柴火烟子的隔绝,那些啃食葱脑壳的昆虫无法进入,即便暴露在外,也让它完好无损。

  冬天,百福司人用了葱叶,会把洁白的葱脑壳切碎,用盐腌去了冲劲,直接拌油辣子歹,是最香的一道凉菜。再剥几个皮蛋到葱脑壳里,用筷子夹碎,搅拌均匀,不仅葱脑壳好歹,皮蛋更好歹,于香辣中感觉到家乡人都会调剂家里的生活,这种组合流行一个冬天。百福司是个潮湿的廊场,冬天雨多、雪大,歹了辣子、葱脑壳皮蛋,让身子多了暖和的因素,不会因雾大、云厚感到难受。即便是凉菜,能促进血液循环,能增加食欲,才能抗寒过冬。生长到地里的火葱不会被冷死、冻死,仍然在泥土里生长,尽管缓慢,开春过后,才是它的生长旺季,每分蘖一根葱子,泥土里会多一个葱脑壳,收获的球茎一年多于一年。

  旅社餐馆的肉包子好歹,并不是里面包了太多的猪肉。而是葱花和佐料的搭配,经过高温蒸熟后,在面粉皮子里发生了味道的转化,滋润得嘴巴全是香喷喷的感受。哪里是么子(什么)肉包子,分明是火葱包的菜包子,味道的细腻,家乡人会带上粮票买几个回家和家人一起享用,算得上打了一顿牙祭。还演变到花卷上,一层层看到的全是葱花,根本没看到肉的影子,那个年代买不到别的食物,能在旅社餐馆买到包子、花卷就算运气不错。比起用萝卜、白菜、青菜做成馅料,还是火葱馅料爽口。遇到赶场天,乡里来的社员多,大家都带的一点米到旅社餐馆换包子、花卷歹,排的队伍有两百米长,比菜行还要热闹些。

  乡里的社员也种的有火葱,由于佐料不全,就是做了包子和花卷,也没得旅社餐馆的味道好歹。他们不做包子、花卷了。到赶场天,带点米换几个包子背回家,让父母和儿女歹,歹完了行,没歹完第二天又歹。那个年代好多人都饿过肚子,洋芋、红苕都不多,还经常煮萝卜饭、青菜饭,歹得最多的是山上的野菜,偶而能歹个包子、花卷,说明这家人条件多好,有儿找儿媳妇不着急,有女嫁到街上来。都说街上人命好,不用挖土、种田,还歹的一碗饱饭。其实街上人也省吃俭用,并没大酒大肉,还用冬瓜、南瓜当过饭,只是装到肚子里看不到,认为他们山珍海味歹的净是好东西,街上人不说出来,还以为他们过的神仙日子。

倒钩藤

  倒钩藤不是树、不是刺,是山上生长的一种较硬的藤。它长到一米多高,藤巅自然弯曲,往地面生长,插进了泥土会长出根须,又形成一蔸倒钩藤。它的这种繁殖过程,会让一蔸倒钩藤丛生多蔸倒钩藤,生长的面积年年加宽,年数越久就是一大片。每年春天,倒钩藤萌发了嫩芽,家乡人背背篓打早去掐一背回家,先倒进簸箕摊开让里面的露水被风吹干,再到灶孔烧小火,把倒钩藤的嫩芽倒进锅里,用手直接翻动,这种杀青的方法是嫩芽遇到热气,回潮后,慢慢变蔫,才舀出来又倒进簸箕里,趁热用手揉搓,形成了条状,摆到院坝里晒。这是家乡人手工做的白鹤茶,既能泡茶水饮,也能打油茶汤喝,是野茶中最好的茶叶。

  较硬的倒钩藤既有绵性、也有柔性。到了冬天,家乡人选一些拇指粗的直的砍回家,到火坑边烤火时,在三脚上将中间一段加热,两头一掰中间变圆,留点距离,用篾条一捆,冷了后不会还原、变形。用竹子篾条编织撮箕,把定型的倒钩藤编到衔衔上,那是撮箕的筋骨,织好的撮箕不仅好看,还经久耐用。用老杉树出成瓦子,钻了眼子用竹钉合缝时,也把定型的放干的倒钩藤安装到中间,做好的提桶就有了“梁”(系),才好到水井把泉水提回家,才好把刷洗的床单、被单、蚊帐、衣服、裤子装到里面,提到河里清洗。提桶还是新姑娘(娘子)的陪嫁物,一般漆成枣红色,和盆子、水桶绑成一抬,提桶放到这抬嫁妆的最高处。

  家乡人到山上砍柴,最爱砍的是倒钩藤。不需要走太远的路,不需要转去转来,只要找到倒钩藤,砍了周围的刺、割了旁边的草,把一大片倒钩藤砍完,扯几根葛麻藤能捆几大捆,再一捆捆搬回家,能堆一大堆柴。倒钩藤是种好烧的柴,生的烧得燃,放干了更好烧,烟子跑了,明火过了,把它燃成的火石坨夹到坛子里,盖岩板闭熄,装到篓子里,冬天到圆炉(火盆)烧燃了,像生的木炭火,把全身烤得非常暖和。家乡人还用倒钩藤做锅铲把、铁瓢把、漏瓢把、柴刀把、镰刀把,这些餐具、刀具用得不能用了,倒钩藤做的把把还没坏,还能取出来安到新买的餐具、刀具上,再用几年没得问题,这就是它耐用的优势。

  到山上烧木炭的师傅,包了一座山,砍了各种各样的杂木树,并没对倒钩藤弃之不要,也一起砍了,和杂木柴装进窑子里,点火后烧窑,到了时候用泥巴封窑,过了几天出窑,一挑挑挑到街上售卖。凡是买到倒钩藤烧成木炭的人家,都觉得这种木炭燃烧的时间长,产生的温度高,喷溅的火星乖,化成的炭灰白。如果要包皮蛋,买了鸭蛋,把倒钩藤炭灰和化开的石灰用筛子筛了后,与盐、与碱、与茶水和秘制配方的其它材料拌成浆子,包到鸭蛋上,裹成糠壳放进坛子,密封一个半月,取出来去掉外面的灰皮,再剥掉蛋壳,会看到皮蛋上有一朵朵的花均匀的分布,还弥漫皮蛋特有的香,咬一口咀嚼相当好歹(吃)。

  倒钩藤不是树,到山上砍了做柴,不受到限制。近处的砍了到远处去砍,到斜坡上砍,到陡坎上砍,到峭壁上砍,到岩窝里砍。家乡的每座山上都有倒钩藤这种做柴禾的资源,上面的藤子砍完了,只要它的蔸蔸还在,开春后又会发芽,继续生长,过了两三年,原来砍过倒钩藤的廊场,又会生长一片。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动物吃了倒钩藤的种子,那些没消化的带到别的廊场,落进了泥土、岩缝、岩孔,也会生长出倒钩藤。悬崖绝壁生长的倒钩藤就是动物们的功劳,它们能到的险峻廊场,正好让倒钩藤有了攀爬的地盘,往上一些的藤巅钻进岩缝,往下一些的藤巅钻进岩孔,会越铺越宽,像壁画把岩壁装饰得美轮美奂。

菜脑壳

  每年秋天,母亲赶场买几把榨菜秧秧栽一厢土,成活转青后,用锄头一边薅草一边松土,之后到茅厕坑舀几挑水肥用粪瓢瓜泼到蔸蔸上。榨菜秧秧见肥后一天一个变化,叶把长粗、叶子长大、蔸蔸长高。过了一个月,母亲又用锄头给榨菜薅草、松土,又从茅厕坑舀大粪泼到蔸蔸上,再次见肥的榨菜叶把长得比拇指还宽,展开的叶子和芋头叶大,蔸蔸上鼓起了一层层大小不等的菜包包,那就是正在慢慢成熟的菜脑壳。在母亲的经管下,有了充足的肥料,每蔸榨菜从蔸蔸到叶把到叶子呈现出青油油的色彩,不会因为缺肥叶子卷成一团而发黄,蔸蔸细小鼓不出像羊角的菜包包.。一厢榨菜生长得非常茂盛,从上面看不到下面的泥土了。

  到了秋末和冬天,母亲隔段时间砍几个菜脑壳,去掉黄叶子,把青叶子清洗后切成细末和推的黄豆浆打合渣歹(吃)。用开水焯了榨菜叶子,浸泡到冷水里,每天换一次水,第三天有了酸味后,切成颗颗和辣子、姜暴炒,是最好歹的燎酸菜,既开胃又下饭。把清洗的榨菜叶子挂蔫后,再次清洗,用盐腌一个晚上,再晒干水分,用手在揉挤中慢慢搓软,放白酒、花椒粉搅拌均匀,装进坛子,塞了棕叶和蔑条,倒扑到水钵里,这是母亲用榨菜叶子做的盐菜。到了春天,空出来拌了清(菜)油蒸透,到太阳下晒干水分,揉挤搓软后扑到坛子里。到了热天抓出来解切后和辣子、姜炒熟了和面条、稀饭、粑粑歹十分爽口。

  母亲把菜脑壳剥皮了,清洗后能切成丝先用盐到蒸钵里腌出水滗了,切点大蒜末、姜末、和辣椒粉铺到菜脑壳丝上,倒点清油到锅子里煸沸淋到上面,再倒点白醋、酱油用筷子拌均,凉拌菜脑壳丝就做好了,酸酸辣辣得好歹。母亲也切菜脑壳片和辣子、姜单独炒,到了元旦才和肉炒,做素菜配荤菜,我都觉得母亲弄的菜脑壳有滋有味。尽管菜脑壳青的部位有点苦,母亲会配佐料,把苦味遮盖了,歹到嘴巴里不觉得苦,从它的嫩、脆中咀嚼到香、细、滑。像母亲主管生活的人都要在菜园里种一厢土的菜脑壳,走到屋后砍了、剥了、洗了,是件方便的事,再经过她们的手用菜刀变幻出丝丝、片片、条条,配上佐料热气腾腾端上桌。

  开春之前,母亲砍一背里面还没起筋的菜脑壳,把外面的皮子剥了,洗了后每个下面划成四条,上面不划断,用蔑条串成几串,挂到街檐的竹篙子上。一个月后吹枯了、吹蔫了、吹小了,取下来抽了蔑条清洗后,到砧板上切成片,装到端盆里放盐揉搓出水,腌一个晚上。第二天铺到簸箕里晒干水分,放糖、白酒、花椒粉,搅拌均匀,装到坛子里,隔了棕叶、圈子蔑条,扑到水钵里。这是母亲做的盐菜脑壳片,一个月后抓出来拌油辣椒歹,和干辣椒炒了歹,和肉炒了歹,还能砍到肉馅里包包面歹。盐菜脑壳糟、脆、香,在蔬菜淡季,炒一碗,打锅油茶汤,歹得非常舒服,连来的客人也说母亲能干,让菜脑壳变得滋味爽口。

  尤其是砍的有糟辣子,母亲等菜脑壳成熟后,经常剥几个,清洗后划成厚块块用蔑条串几串,到竹篙子上挂过四五天,先用盐腌,再和点糖揉软,放到糟坛子,覆盖到糟辣子下,过了五六天,再夹出来,都被糟辣子水染红了。那股酸味、甜味、辣味,更是好歹的糟菜脑壳。确实是母亲的一双巧手,让非常普通的菜脑壳,经过她的手演绎出太多好歹菜肴,那滋味让我至今难忘,每当在思绪中翻出那些画面,嘴巴里会不由自主地流出口水,好像刚刚歹过母亲烹调的菜脑壳。那个年代,有几年星期天赶场,有几年十天赶一场,有几年取消了赶场,母亲利用屋后不宽的菜园,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挨过了买不到菜的那段年月。

  可能是百福司秋冬季节的气候适宜菜脑壳生长,可能是母亲掌握了薅草、松土、施肥的几个步骤,把菜脑壳生长前期管理好了,没让菜土板结,没少施过肥料,理的沟能把雨水、雪水排走,看似不起眼的事被母亲做得井井有条,我们才在秋末、冬季歹到菜脑壳。这就是母亲的勤劳。尽管她在供销社旅社餐馆做临时工,碰到休息,除了砍柴、打猪草,还有一半时间待在菜园里。其实母亲非常辛苦,她想到的是安排好生活,供应的能买的买到家,买不到的自己种,不让屋后的空地荒芜,要让茅厕坑的大粪派上用场,还要经常到山上把水竹砍来,加固夹菜园的篱笆墙,才能防止别人散养的鸡、猪把种的菜啄光、啃光。

  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对他们的思念一直是我美好的回忆。只要看到菜脑壳上市,我就想起母亲当年把菜脑壳的叶子和菜脑壳利用到了极致,连她剥的菜脑壳的皮子,抽了筋吹蔫后清洗干净,切成了丝,用盐腌了后,晒干水分,再进行揉搓,到锅子里煸了辣椒、花椒,再和菜脑壳皮丝一起煸,直到没了水分,舀到钵子里放冷,装到瓶子里,那就是随时可以空出来做下饭菜的麻辣菜脑壳皮丝。总觉得母亲在菜脑壳上想尽了办法,做出了美味,才让我们一家人在生活上没缺过菜歹,不是说桌子上摆七碗八盘,有两个小菜,一个咸菜和汤菜,能把一顿饭歹得香甜,让我们见识了母亲在灶屋变戏法的双手,弄出的滋味太丰富了。

猪臁忝

  小时候饱一顿、饿一餐,粗粮、洋芋、红苕、蔬菜歹(吃)得多,还歹稀饭、菜饭、糊糊、汤水,也就头晕、眼花、心慌、饥饿,典型的营养不良,造成了严重的贫血......遇到烧心了,潮人了,打暴了,就要呕一歇清口水,呕得肚子疼,呕得喉咙痒,呕得嘴巴酸,父母会说这是害了潮病,没有么子(什么)影响,几时碰到屠夫到哪家杀猪,找他要根猪臁忝(胰腺),烤糟歹了就好了。他们要做事,找钱盘家养口,没得时间经管崽崽伢,也没把这种症状当成病,认为是件非常渺小的事,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工夫太累,抓得太紧,常常忘得一干二净。等崽崽伢呕清口水的次数多了,每次呕的时间长了,他们才当回事、引起重视,格外留意。

  父母从屠夫那里找得了猪臁忝,清洗后到砧板上划成条,用盐腌了后,串到竹棍上,到火石坨上烤熟、烤香、烤糟后,递给崽崽伢歹。隔过个吧月吃根烤的猪臁忝,崽崽伢呕清口水的病还不见好,越呕越厉害了,再不隔天了,一天要呕几次,才到医院请医生检查。医生说这不是么子大病,是营养不良造成的贫血,打几天葡萄糖针就好了。父母还是不懂营养不良是么子一回事,医生说是吃的饭菜油水太少,没得鸡鸭鱼肉蛋那些好东西滋补,才出现这种病根。打了几天葡萄糖针后,父母在生活上进行了调剂,再没歹猪臁忝了,崽崽伢后来不呕清口水了。是马马虎虎的生活惹的祸,大人可以抗,崽崽伢体质单薄抗不过去,就呕清口水。

  那个年代,父母对身体健康连模糊的认识都没得,只晓得冬天不让崽崽伢冷到,夏天不让崽崽伢热到,平时粗茶淡饭不让崽崽伢饿到、不让崽崽伢被火烧到、不让崽崽伢被开水、开汤烫到、不让崽崽伢被河水问(淹)到、不让崽崽伢被狗子、毒蛇咬到,哪里会想方设法改善生活,受到微薄收入和供应计划的限制,没得钱买黑市粮油、肉蛋、鸡鸭,一年四季歹了太多的野菜.......如果不是医生说得清清楚楚,他们还不会把崽崽伢呕清口水当成病,只想到找屠夫要几根猪臁忝,烤好了让崽崽伢歹了,就不呕清口水了。医生说猪臁忝不是药,属于猪下水(内脏),歹多了反而对崽崽伢的身体不利,父母才在生活上进行周到细致的安排。
小时候的崽崽伢因为生活太差,呕过清口水,歹过猪臁忝,都没起到药用的效果,还是到医院请医生整(治)好了。凡是那个年代为整呕清口水,歹过猪臁忝的崽崽伢,都晓得它在猪肚子里长到哪个部位,都晓得它是么子形状、颜色,都晓得它有一股浓浓的腥味。那时很少歹肉,有了父母烤熟、烤香、烤糟的猪臁忝,在腥臭也觉得好歹,糟糟的、脆脆的、酥酥的,非常有味,一根猪臁忝太短了、太窄了、太薄了,还没得三两,烤过后缩得更小,还没尝出味,就歹完了。总想别人家里多喂点猪,屠夫天天多杀几头猪,父母他们找的猪臁忝就多了,一次能歹几根猪臁忝,才感到是一件舒服的事,是一件开心的事。

  现在的崽崽伢没呕过清口水,没看到别的崽崽伢呕清口水,根本不晓得呕清口水是件非常难受的事。尽管他们到烧烤摊子上买过烧烤的猪臁忝歹过,不会联想到太婆婆(奶奶)、太公公(爷爷)、太嘎嘎(外婆)、太嘎公(外公)当年见他的婆婆、公公、外婆、外公呕清口水时,把猪臁忝从屠夫手上找来当药,烤好了要他们歹。就是这些老人当龙门阵讲给崽崽伢听,也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坐在电视机前,丰富多彩的动画片比龙门阵精彩多了,才不愿听隔了几代人的龙门阵,猪臁忝做没做过药与他们毫不相干。这是五十岁以上的人对过去的回忆,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些岁月的碎片仍然是沉思中美好过往,想来也让人心情舒畅。

岩脑壳

  父母说隔房的大伯和大伯娘了不起,平时大伯从河里过路带坨岩脑壳扔到屋担头(旁边),大伯娘到河里洗衣、洗菜带坨岩脑壳丢到屋担头,他们休息专门到河里挑岩脑壳倒在屋担头。几年下来,两边的屋担头堆了两大堆岩脑壳,都说一股劲(起)卖了要得几百块钱,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管几年的生活。他们没有卖,还从河里挑来扁岩、粗沙、细沙,买了石灰,请了瓦匠师傅,花了半年时间,拆了老屋,中间修了正屋,两边配了厢房,后面修了偏偏屋和茅厕坑。前面是平的没得坎子,后面是山没得退路,修的屋不是吊楼子(吊脚楼),而是常见的盖瓦的印子屋,是百福司有别于木板屋的一种由岩脑壳修的房屋。

  小时候不晓得隔房是么子(什么)意思,总认为大伯和大伯娘对我太亲热了。隔房就是说大伯和押押(父亲)是同太太下来的弟兄,我的公公是大伯的满满(叔叔),大伯的父亲是我的大公公。父母都说他们了不起,在我的心里他们确实了不起,做的事我想都不敢想,就是那些不好挑的大岩脑壳,他们用背篓背、用双手抱,用肩膀扛,都从河里搬回家,就是他们做的这件事情,一般人不愿意做,他们一做几年。照讲他们不修屋也行,可以到单位要房子住,大伯不想把老屋场弄丢,那是大公公留给他的遗产,修了屋才好经管,才像个廊场,住起来才显得干净、整齐,别人也不好挖土种菜,修猪圈喂猪。

  酉水河边的河沙坝多的是岩脑壳,许多没得事做的居民一年四季把岩脑壳和河沙挑到公路边,哪个单位修屋需要这些材料,再运起去码好、堆好,捡了方能得到用汗水换来的辛苦钱。这是一种靠劳动力歹(吃)饭的职业,到河里捡岩脑壳、铲河沙的人很多,除了涨洪水外,冬天落雪了有人在河里忙碌,稻田里的水结冰了有人在河里忙碌,使得捡岩脑壳的声音像打击乐伴奏河水的流淌声,经久不息地回荡在酉水河上。岩脑壳和河沙是不要垫本的物质,每涨一河洪水会把沙子下隐藏的岩脑壳冲出来,会把上游的岩脑壳冲下来,这些资源取之不尽,养活了许多没得事做的居民,只要投入了体力,就有不错的回报。

  岩脑壳是家乡百福司人对鹅卵石的称呼,还叫它矶子岩。一年年下来,街上的岩头屋多了、大了、高了,河沙坝矮(低)了、浅了、窄了,那些岩脑壳和河沙都被百福司人长年累月抱走了、扛走了、抬走了、背走了、挑走了。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洪水让河沙坝上铺满了岩脑壳,水的冲力能从沙子里抠出岩脑壳,能从上游推来岩脑壳,才让百福司卖岩脑壳、河沙的人有事做,不会歇到家里受穷。那时不许搞生意,不许搞养殖,不许搞加工,街上人上山砍柴卖、找山货卖、挖药材卖、打猪草卖、割马草卖,也有人帮单位的客房洗被单、床单、蚊帐,帮单身汉洗衣服、裤子,另一些人则分流到河里捡岩脑壳、铲河沙卖。

  那个年代,水泥少,修屋没得水泥砖,为节约成本还是用岩脑壳的多,用火砖修屋的单位非常少,做墙的沙浆也用石灰和河沙用锄头拌成。门窗、横梁、衬方、檩子、椽皮用的木材,屋顶盖瓦,主体工程还是以岩脑壳为主,就连街沿、阳沟、路道也铺的是岩脑壳。到酉水河就地取材,让笨重的岩脑壳在百福司的建筑业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百福司人靠山吃山能养活人,靠水吃水能养活人,只要身体好,只要有体力,只要肯流汗水,付出了心血,坐到街上不是单位上的职工,没到单位上做临时工,靠两只脚董(举)个肩膀,凭一双手打悬天网不会饿饭,也能养活一家人,过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辛苦生活。

  树子下、路口边、山脚下,那些几百斤、上千斤的岩脑壳是百福司人背东西歇气的廊场,也是老年人路过时休息坐的板凳。这些岩脑壳非常光滑,上面没长青苔,没得渣子,落了雨还清洗得干干净净。有时一些老年人坐到岩脑壳上扯南经白(聊天),有时一些老八八(奶奶)坐到岩脑壳上打鞋底,有时一些老公公坐到岩脑壳上下打三棋(土家人的游戏棋)......没得人说得清这些岩脑壳是哪个人搬来,已经到这些廊场摆放了多年,再没人把它们搬起走了,成了百福司的公共财产,大家随时都可以到上面落坐。看到这些岩脑壳,会想到传说中的大力士,他们的力大无比像拧的一件轻巧的东西,就把它们摆放到一起。

  我很佩服大伯和大伯娘,他们只要从河里经过,他们只要休息,就把岩脑壳集中到屋边,时间长了,搬的岩脑壳才多,在并不起眼的老屋场,修了几栋屋,组合成开口形的四合院,在当年曾是家乡人夸夸其谈的龙门阵,当成好的榜样教育儿女要吃苦耐劳,要勤扒苦做,要省吃俭用,才办好想做的事情,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堂兄堂姐都不在他们的身边,早就在外成家立业,如果他们回家过年,不需要大伯和大伯娘到亲戚家找廊场寄歇(住宿),都住到家里还非常宽敞,一点也不会拥挤。开始街上人都认为大伯和大伯娘会随儿女调去外地,他们说百福司是自己的根,树要和根在一起,才会生长得高大挺拔、郁郁葱葱。

酸柚子

  街边、乡下,随处可见高大的柚子树,结的柚子多、吊的个头大。屋边为栽种,路边为野生。没有人把柚子摘完,储藏到屋里,让它挂到树子上,让霜风吹,让露水浸。到了冬天,雪落到柚子上,冰结到柚子上,掉下树的当垃圾捡了堆到渣子堡慢慢腐烂,没掉的到了腊月、正月才摘几个划了歹(吃),化解肚子里囤积的油水,调剂胃口、增加食欲。不好歹的酸柚子,好在它水分还多,既不苦、也不甜,除了酸还是酸。入口后从牙板酸到牙根,从舌头酸到喉咙,整个嘴巴里全是酸的味道,酸得眼睛眯了又眯。酸柚子不是家乡人爱歹的水果,父母和公公(爷爷)、婆婆(奶奶)不歹,屋里的崽崽伢歹得也少,多半都浪费了。

  家乡人泡糯米,到岩碓里舂成粉子。炒黄豆、花生、瓜子,用岩磨推成粉子。到柚子树上摘一些柚子叶,清洗后装到簝箕里。用热水和糯米粉子发面,揉捏成团,搓成条掐成既子,擀成皮子。往黄豆、花生、瓜子粉里拌了糖做成馅料,用调羹舀到糯米皮子里包圆,外面包上柚子叶,放到粑粑架上。烧锅开水放进粑粑架,盖上锅盖让大火蒸熟粉粑粑,把柚子叶的香味蒸到糯米皮上,有了柚子叶的香,有了馅料的香,糯中带绵,柔中带软的粉粑粑是家乡人一年四季都爱做的小吃。柚子叶常年挂到柚子树上,是粉粑粑最好的外包装,它不光为粉粑粑加香,还在粑粑架上的隔离,不会让蒸熟的粉粑粑相互粘连在一起。

  家乡人炖猪脚、大骨、排骨,事先摘一把柚子叶清洗后放到盘子里。把猪脚、大骨、排骨到锅子里去腥、炒香、上色后舀到鼎罐里。放几个干辣椒,放几坨老姜,放几颗花椒,倒开水后加盐,把柚子叶放进去,盖上鼎罐盖,抬到三脚上,烧小火慢慢炖煮,炖熟后才放萝卜,或者洋芋、或者冬瓜再一起炖十分钟。柚子叶是调味的香叶,家乡人弄了炖菜,都用它调出香味,渗入到食材里,溶入到汤水里,和辣椒的香,和老姜的香,和花椒的香,被三脚下的柴火升温,沸腾的鼎罐里悄悄发生变化,佐料的组合与食材在两个钟头内能炖煮出诱人的滋味,一直是父母召唤回儿女,诱发他们食欲的秘密武器,杯盘满桌演绎进餐的画面。

  家乡人种酸柚子树不是到了冬天吃酸柚子。把它和棚竹、桂花、樟木、柑橘、梨子、桃子、李子、花红、石榴、栀子、梦花、棕树、芭蕉种在房前屋后,形成独具特色的家庭园林。这些层次的布局,能在大门口、能在院坝里、能在吊脚楼随心所欲地观叶、赏花、尝果。它们遮阴挡风,既调剂屋里的温度,又增加心情的愉悦,坐到堂屋从门窗一眼见绿,躺在铺上呼吸的全部是香,有树叶的香,有花朵的香,有果实的香......家乡人开门见山喜欢的是山,走路见水喜欢的是水,因为喜欢,才依照丛林的结构,把房前屋后布置得美轮美奂。

  家乡人“寡母子都酸得出儿”的俗语就是由太酸的酸柚子衍生而来。儿女们不是爱歹酸柚子,冬天别的水果太少,除了在柑橘里打滚,歹酸柚子也成了一种习惯。父母他们歹过酸柚子,才没砍老辈人栽种的酸柚子,那是给儿女留的家乡的味道,这个过程持续到女儿出嫁怀了细伢,持续到儿子完婚,儿媳妇怀了细伢,她们“害喜”了最爱歹的是酸柚子。“四眼人”(孕妇)喜酸,也就应证了“酸儿”的俗语,意思是爱吃酸食物的“四眼人”肯定会生个传宗接代的有香火把把的儿子。婆婆娘、公公爹的这种误判,儿媳妇坐月并没让他们如愿,酸出的不是孙儿而是孙女,他们对酸柚子能酸出孙儿的说法也有了新的看法。

鱼脑壳

  有年热天的下午满满(叔叔或父亲)到河里捡水打柴(洪水冲来的柴禾),看到水凼凼动了几下,还响了几声,接着漩了几圈涟漪。满满没有黑(吓)倒,他走拢去一起,是一条十多斤大的鲢鱼,可能是洪水消退时,它没顺水游走,等河沙坝现(退)出来,隔河水远了,鲢鱼也就游不走了。满满没捡水打柴了,用背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撮起来。回家后,母亲说这么大条鱼,一顿歹(吃)不完。满满说这不好办,我们留个鱼脑壳,鱼身分成两份,一份送给舅舅家,一份送给三姨家。母亲说要得(可以),三家人歹一条鱼才不浪费。满满先用锚子(斧头)把鱼脑壳砍了,再用菜刀把鱼身分开,叫母亲去送,回家时带几坨豆腐。

  满满抠了鱼腮,清洗后拿锚子砍成坨,用盐、白酒、花椒粉腌到盆子,放到碗柜。他到河坎上掐了一把鱼香菜(薄荷嫩尖)、一把野芹菜,到屋里取干辣椒剪成节节,刮坨老姜清洗后切成颗,清洗的鱼香菜、野芹菜没有解切,放到簝箕滤水。母亲回来说没买到豆腐,那东西俏得很,上午被人买完了。满满说不要紧,他来想办法给鱼脑壳配菜。他刮了一盆洋芋清洗后切成厚片,用水到锅里煮熟了,舀到钵子里。满满叫母亲去歇(纳)凉,他来弄晚饭。他到灶上的中锅烧燃火,刷洗了锅子,倒几瓢水烧开,淘米下到锅里,等米煮称了腰(半熟),才下淘过的细苞谷米,过一歇用锅铲泌了米汤,盖上锅盖,把柴火退到了边灶里。

  满满刷洗了边锅,等水烧干,倒清油(菜油或茶油)烧老(沸),先煸的姜颗,再煸辣椒、花椒,倒一瓢水烧开后,才把鱼头坨放进锅里煮,倒煮成了米汤色,才把煮好的洋芋倒进锅,开了后放盐、放鱼香菜和野芹菜,起锅舀了三钵子。满满没弄别的菜,他把饭也从锅里舀到盆子,和鱼脑壳洋芋汤摆到饭桌上。我们放学回家,闻到了香味,看到桌子上鱼脑壳煮的洋芋,心里非常喜欢。我们放了书包,上了茅厕,洗了手后,到碗柜里取碗舀饭。母亲夹了几坨霉豆腐、一碗糟黄瓜,还舀了一碗酱豆豉。我们和父母坐到桌子上歹夜饭,尽管鱼脑壳肉少,好在没有刺,歹了煮熟的洋芋香,喝了鱼汤爽,觉得这顿饭歹最舒服。

  父母都是体贴人的人,嘎嘎和舅舅一起坐,他们每个月给嘎嘎五块钱生活费,另外到粮管所买十斤大米送给嘎嘎,名义上是孝敬嘎嘎,实际上是接济舅舅一家人的生活。三姨家比舅舅家还要困难,父母也要帮助他们家,给他们买盐、打油、送粮食也是经常的事。那时我们家是街上居民,父亲是木匠师傅,母亲到单位上做临时工,条件比他们两家稍微好些,宁愿自己攒济(节约),饭里面不是和点红苕,就是和点洋芋,尽管肉歹得少,屋后有菜园,多歹点小菜能把嘴巴唬过去、不饿肚子就行了。就是满满撮的这条鲢鱼,鱼肉都给了他们两家,满满本来要用鱼脑壳煮豆腐,没得豆腐里面和的洋芋也觉得非常好歹。

  公公(爷爷)婆婆(奶奶)去世得早,满满又没得兄弟姐妹,好在他听从母亲的安排,尽经济收入承受的能力,雷打不动地孝顺嘎嘎、帮助舅舅和三姨家,那时农村生活比不上街上居民的条件。街上人虽不是肉一顿、酒一顿,每月到了都有核定的指标,我们尽管都处在长身体的年龄,没像乡里的同学放学后还要做十分累人的农活,即便到乡里支农的时间多,没到教室好好上几天课。支农去,生产队会安排生活,既不需要补粮票,也不需要补饭钱,无形中把粮食本本上的计划指标节约了出来,就是这些没歹完的指标才馈赠给舅舅和三姨家,基于这一点,我们得感谢请去支农的生产队,感谢那些社员热情周到的款待。

  我们小时候不叼嘴,父母弄的么子(什么)饭菜都觉得好歹,只要把肚子胀饱了,到街上亥(玩)才不看嘴(看人吃饭),那是不好的习惯,是对别人的不尊敬。父母常给我们讲这事,一遍遍上了紧箍咒,像筑城墙要我们记住,比上政治课还当紧。那时条件好的人家也有,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到粮食部门、供销部门和食品站上班,可以内部买到别人无法买到的物资,他们才算得上百福司条件最好的人家。再就是各单位的头头(领导)、搞后勤管伙食的团长和会计、出纳因为工作关系,也能从生活物资单位悄悄买到紧俏商品,使得他们的儿女也高高在上、自以为是、颐指气使,那种优越感会从言行上流露出来。

  我最崇拜的还是自己的父母,他们没得关系找别人开后门,凭自己的劳动力盘家养口。从没听他们讲过苦累,每天到外面忙了,收工回家了还忙,太多的家务事都是打早、打夜忙出来,深更半夜还在河里洗衣服,天还没亮就起床弄早饭,好像他们是不晓得劳累的人,白天累了一天,晚上还要累到半夜。他们不做没得收入,做了才能把生活开下去,才能孝顺嘎嘎,才能帮助舅舅和三姨家。我最赞赏的是满满分鱼的举动,宁愿自己家里歹个鱼脑壳,也要把更多的鱼肉分给舅舅和三姨家,他们孝顺和帮助人的行为感染了我,觉得他们困难不忘的是孝顺,艰难不忘的是帮亲,这就是他们传给我们的财富,会受用一辈子。

千针线

  坐在一起的女人一边用针尖到头发上滑一下,一边将针尖从厚厚的鞋底穿过去,把长长的、洁白的鞋底线,像丢种子那样“种”到鞋底上。打成圆点的鞋底线,把一个个“句号”省略成椭圆形的边圆,布局成边圆内的横线、竖线、直线、斜线。是她们一双柔软、灵巧、有劲的手指在鞋底上年复一年做的“功课。”还没耽误嘻嘻哈哈的玩笑,没耽误妙趣横生的“卵谈”(乱谈琴),没耽误稀奇古怪的龙门阵。她们得到婆婆娘的教授,得到姑婆、婶娘们的机宜,经常获得幽默、诙谐、搞笑的素材,坐到了一起,再添枝加叶,绘声绘色说得生动有趣。打鞋底的女人哪里掩饰得住发笑的神经,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稀里哗啦。

  家乡的女人嘴有一张、手有一双,看到的做得像,想到的做得乖,说到的做得好。从旧衣服、裤子上拆的颜色深的布挂到菜园的竹子篙子上,两三个月让雨水、露水露白。弄到河里清洗干净晒干,挖几个魔芋磨成浆子,到锅子里煮成浆糊,到大门口的板壁上用扫把扫了一遍。拿刷子弄了浆糊到板壁上打底,先贴的是报纸,再一层层刷了浆糊贴的是露白的布,要用手抹平,不能有一个气眼。一层大块的布,一层碎颗颗布,薄的贴五层,厚的贴八层,这是家乡女人打的布壳子,吹干了揭下来可以压到板子下,可以卷成筒放到柜子里。还要把从山上剐的棕去了里面的棕粉,也用此办法打成一张张椭圆形的棕壳子。

  有了棕壳子、布壳子,填鞋底的时间要得少些。剪了鞋样,先从棕壳子上剪出雏形滚边,再一层层缝布壳子剪乖,用魔芋浆子填二十层好白布。左脚的弄好了再弄右脚的鞋底,放到簸箕里摆到院坝里让太阳晒干。女人们白天做事没得时间打鞋底,歹(吃)了晚饭才打鞋底,打到半夜三更,听到鸡叫了头遍,眼睛打了架,瞌睡虫来了,实在熬不住了,洗漱后才上铺睡。家乡的女人都会这门手艺,她们从小在娘家就得到婆婆(奶奶)、母亲、嫂嫂的真传,嫁到了婆家,不需要现学,拿起针线就能在鞋底上游刃有余地飞针走线。她们再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一代代传下来,这门手工没在家乡失传,仍是女人们的手工绝活。

  “雄鸡公,拖长尾,走一路,爪(啄)一嘴。”这个谜语说的就是家乡女人打鞋底的事。有的女人用左手打,有的女人用右手打,靠的是拇指、食指、中指的力量,把鞋底针从厚厚的鞋底板的正面穿透,从反面用劲一抽,把鞋底线拉得“呜、呜、呜”地响,拉到最后用劲一扯,一个圆点停留到鞋面上。再从反面把鞋底针穿透,从正面用劲一扯,把鞋底线也拉得“呜、呜、呜”地响,拉到最后同样用力扯紧。鞋底的正面是把鞋底线的圆点整齐有序地排列,鞋底的反面用来留起线打的疙瘩,留打完的线头打的疙瘩,一根鞋底线用完了,再用鞋底线时,把接线的疙瘩都留到反面,鞋底的反面要为正面服务,起到掩饰线头、疙瘩的作用。

  打鞋底是家乡女人看得最重的事,做一双布鞋三分之二的时间花到打鞋底上。填几双鞋底不是一双双地打,而是把几双鞋底在一个月之内全部打完,再花两、三天时间配好鞋面、绱到鞋底上。鞋底的反面蒙了布绱到鞋子的上面、鞋面的里面,那些线头、疙瘩都看不到了。再到鞋底的边缘用鞋底线扣一圈边,从鞋底上用鞋刀切除多余的部分,一双美观、好看的布鞋做好了,这就是家乡女人的“杰作。”没有人数过鞋底上到底有多少颗鞋底线的圆点,一只鞋底上不止几百颗圆点,起码上千颗,也就有了“千针线”的归纳。家乡女人确实不简单,凭她们手上的技巧,让散布、棕壳、鞋底线,先用魔芋浆糊粘贴,再用鞋底针制作。

墨脑壳

  传说打夜工偷东西的强盗怕熟人认到(识),偷盗前到锅底上抓一把锅烟墨把一脸画得区马洞黑(黑呼呼),才钻进别人的屋里翻箱倒柜,有时得手后溜之大吉,有时被人抓到一脸太黑无法辨认......家乡百福司人把偷东西的窃贼称呼为墨脑壳。墨脑壳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有不良行为的人,是“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养成偷盗习惯的人,是“一日行窃、终身是贼”道德品质败坏的人,这种人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心里总惦记别人用劳动得到的血汗钱想窃为已有,心里总希望别人用劳动换来的血汗果(财物)要占为己有,这样的人生活好的年代有,生活困难的年代多,是他做了梁上君子,会让被盗的人遭受损失。

  我们小时候刚刚懂事,父母就说别人家的东西放到大门口不能要、不能捡、不能拿、不能取、更不能偷,那样做了,慢慢地惯势(养成)了手脚,会成为毛病带到身上,擦不脱、洗不掉、刮不净,根深蒂固到心里,对症下药也治不好,表面上看到是一个好人,心里早就病入膏肓。到病入心、残入骨,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成了墨脑壳的人人人都恨、都骂、都咒,如果当场抓了现行,大家都会围拢来看,会指手画脚把墨脑壳骂得狗血淋头,会用巴掌把墨脑壳的脸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会拿棍棍棒棒把墨脑壳打得遍体鳞伤,像秋后算帐把平时被别的墨脑壳偷去的财务都怪罪到这一个墨脑壳身上,要好好修整他一顿。

  那时的父母都有教育儿女的一套方法,使得我们从小就受到“劳动能得到一切”的深刻教诲,从来没想过从邻居家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得物资,从来没想过从生产队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得物资,从来没想过从学校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得物资,父母把好的方面灌输给儿女,崽崽伢额外没有么子(什么)非分之想。父母给的才接手,父母没有给不会自作主张拿到手,才没有把邻居家的物资、生产队的物资、学校的物资当稀罕物惦记到心里想要。有人掉了钱或其它东西捡得后会交给老师让他们归还失主,不是想得到老师的表扬做的好事,是父母苦口婆心把成长中的崽崽伢引上了正路,结合学雷锋的活动做出了实际行动。

  那个年代,百福司街上被盗的事慢慢少了,还是有人家没见了几捆柴,没见了几件衣,没见了一只鸡, 尽管有墨脑壳出没,再没像以前被盗的物资多,遭受的损失大......大家眼睛尖了,晚上碰到了陌生人要问;大家耳朵灵了,听到哪里有了响动都会起来找。盘查的人多了,关心别人家的人多了,就是来了墨脑壳,遇到百福司人都联防起来,他们也会逃之夭夭,不敢行窃了,怕当场抓住了那就下不来台,哪怕临时的见财起意,抓到会丑得无地自容,跑不脱人,钻不进地缝,就是大家不骂、不打,把墨脑壳认到了,这一辈子都会背上“毛狗强盗”的骂名,不仅祸及他的父母、老婆,连他的儿女摊上这样的父亲也感到无脸见人。

  往回法院到百福司开宣判大会,那些犯了法的人剃了光头、穿了囚衣、戴了手铐,前面还吊一块黑板牌子,把他们犯罪的罪名清清楚楚地写到上面。百福司人一看到那些盗窃犯,像恨杀人犯、强奸犯那样把仇视的目光射向了盗窃犯,他们就是现代版的墨脑壳。其罪恶违反了法律,才得到严重的制裁,要把他们投入监牢,接受政府的改造。有的盗窃犯刑满释放后悔过自新、重新做人,还会得到家人和乡亲的原谅,被社会接纳。有的盗窃犯刑满释放后不以为是、变本加厉,反其道而行之,到亲戚朋友家里偷,到街坊邻居家里偷,到集体和单位上偷,偷的财务越来越多,一旦被擒,罪上加罪,判以重刑,再次锒铛入狱。

  父母说墨脑壳不是遗传,生下来和其他婴儿一样。是后天缺少父母的教养,那种放任自流的成长过程只会是近墨者黑,受到了坏人的拉拢、怂恿、唆使,把别人的东西拿到家里,父母不但没有阻止,还说他点点大鬼板样(点子)多,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今后长大了本事大得不得了。他们的父母及时地进行纠正,兴许这个伢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不会滚到坏人堆里,长大了可能是个好人,父母没白费那番苦心。父母的误导,崽崽伢养成别人的东西可以拿回家的行为习惯,那就误入歧途了,到头来崽崽伢长大了再来管教已经为时已晚,等警察抓到了,等法院宣判了,父母流干了泪水也得接受事实,只能等他改造好了回到家里。

  我们小时候是不懂事的梦虫虫,不晓得好坏、丑恶、善良......父母能分辨,他们才用那套浅显的家教来教育我们,尽管讲的是大白话,讲得不顺口,也讲得不好听,他们讲的时间长了,打的比喻多了,还是从中听明白了一些道理。父母身上的压力很大,他们不光教我们用脚走好路,还教我们的心走好路,只要心地善良、尊老爱幼、乐善好施,才能在成长中不被有坏习惯的人拉拢过去。父母是没有文化的人,他们不晓得给我们设计一条明确的成长路,他们教我们学就要学好人,做就要做好事,到了学校听老师的话,回到家里听父母的话,不能光想到自己,多关心别人,只要和兄弟姐妹、和同学搞好关系,爱惜公物就行了。

猪蹄壳

  往天一杀猪,父母把屠夫扯脱的猪蹄壳收集到一起,清洗后晒干,装到纸盒藏到杂货柜里。那时的冬天非常地冷,雪落得早、久,一场大雪连着一场大雪,最厚要垫三十公分; 冰结得硬、厚,稻田凌成了一块大“玻璃,”悬崖吊出了“凌钩子”(冰柱)屋里冷、外面更冷,风吹得“呜啦啦”地叫。身上穿得在厚,手指头、手背背、耳朵上、脸巴上、脚趾头、脚后跟一到冬天就长冻疱,先是痒、慢慢形成硬块、又红又肿、接着灌(化)脓、后是疼痛......天天晚上用提前预备的辣子、茄子蔸蔸熬水泡脚,把萝卜切成片用铁架到炭火上烤热了贴到冻疱上,睡的时候敷了冻疮膏用布包好,都不是一个有效的治疗办法。

  尤其是脚后跟的冻疱不穿鞋子疼痛,穿了鞋子也疼痛,走路更疼痛......疼痛的不是局部点点范围,而是整个脚后跟。裂口、破皮、出血、流脓,穿了袜子脱不下来,泡到脚盆里,袜子打湿了,下忙从脚后跟上脱下来连皮子都扯脱了,流了一滩血,钻心的痛。父母从杂货柜里拿出纸盒,取出猪蹄壳放到火石坨上烧得没有了烟子,用火钳夹到擂钵里,捣成了细粉,抹到脚后跟上,再用布包好,还是疼痛,痛得连瞌睡都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会被冻疱把瞌睡痛醒。那时的崽崽伢都怕过寒冷的冬天,怕手上、耳朵、脸上、脚上长冻疱,冻疱又不换个位置,年年长到现廊场。长过冻疱的脚后跟,到了热天,洗都洗不掉,成了一个黑疤子。

  父母也被崽崽伢的冻疱折磨得揪心,只要别人说哪种土办法好,都在家里试验过,没有特别的效果,也无法根治冻疱,每年都照常长在崽崽伢长过冻疱的部位。那时没得有搭搭的帽子遮住脸巴和耳朵,那时没得手套戴在手上,那时没得多余的袜子多穿一双到脚上,上学、放学走在寒风肆虐的路上,像针扎到身上一阵阵地生痛。就是这场雪溶了,出了几天太阳,天一变,先下的冻雨,再落的雪子子,凌毛毛一刮,就结冰了,严寒的天气,也就加快了长冻疱的速度,严重的冻疱长到了手的前臂、腿的小脚,长到屁股上,长到肚皮上,那就疼痛得更难受了,崽崽伢痛得喊了、哭了,落泪的母亲和父亲只好抱起崽崽伢哄了又哄。

  后来父母给崽崽伢的冻疱抹了猪蹄壳灰,找来胶纸抹点菜油,贴到冻疱上,再包布捆好,外面才穿上袜子,晚上才好脱袜子,解了布,取了胶纸,才没让冻疱受到再次创伤。他们也只做到这种地步,不晓得还有么子办法把冻疱整好,他们到老年人那里去打听过没得结果,他们到医院找医生开药,买的也只是冻疮膏。崽崽伢长冻疱的岁数从小学的第一个冬天,持续到初中毕业的最后一个冬天。上了高中体质好些,抗寒力强些,也晓得活动身子,始终保持身上处于暖和的状态,就是长冻疱,部位也少了,就在两个耳朵上停留,手上、脸上、脚上不再长冻疱了。锻炼身体倒是根治冻疱的特效药,哪里还要烧的猪蹄壳当药。

  往天的冬天确实比现在冷了许多,刚进古历十月就感觉非常冷了,一致持续到次年的二月底气候才开始回暖,如果遇到倒春寒,过了清明节才脱(不落)雪。除了二零零八年那场冻雨冰雪,再没碰到往天那种奇寒的冬天了。就是落了大雪,垫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化了,有时落几个钟头的雪,根本垫不成雪景,整个冬天再见不到雪了。年年的暖冬,使得现在的崽崽伢无法像往天的崽崽伢可以在大门口堆一个雪人,可以从稻田揭冰片子挑到肩上当锣敲,可以从屋檐口掰凌钩子当冰棒歹(吃)。往天的冬天是儿时的童话世界,能在雪地上打滚,能和同学分成两路人马打雪仗,能在树林里和同学捉冷得飞不动的麻雀亥(玩)......

伞脑壳

  到学校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的学生、到单位经常得到领导表扬的职工,那就是百福司人说的红得像伞把脑壳的人,常常把他们的事迹进行宣传,让大家都学习他们,让每个学生都做好学生,让每个职工都做好职工,形成“比、学、赶、帮、超”的良好氛围。那个年代的伞是红油纸伞,伞把、伞骨取材山上的竹子,伞面取材染得红彤彤的清明纸,再用桐油和红色颜料调好,把伞骨和伞把脑壳刷得绯红。每到落雨天,一街都是红油纸伞,举到赶场人的手上,从上街移动到下街,从前街移动到后街,映红了雨、映红了街、映红了屋,是我小时候经常见到的画面,深深地存储到脑壳里,至今还能回想起那种场景。

  红油纸伞还是百福司人打发给新姑娘出嫁的特殊嫁妆。从娘家出嫁的新姑娘穿的红灯草绒做的衣服、裤子、鞋子,不管天晴、落雨,还是飘雪、下凌,走上出嫁路的新姑娘都要把红油纸伞打起来,遮盖到肩膀上,不能让路边的人看到脖子、脸庞、脑壳......新姑娘出嫁的凌晨和娘家人唱了最后一次哭嫁歌,眼睛哭红了、哭肿了,还有泪水从眼眶里滴落,声音哭嘶了、哭哑了,疼痛得说话也不清晰了,想到离开娘家的亲人,想到没有父母疼爱了,想到没有兄弟姐妹关照了,心里一阵阵酸楚,喉咙一阵阵哽咽,此后是婆家的儿媳妇,是男客的老婆,不能到娘家尽孝了,想得痛哭流涕,才用红油纸伞遮挡得严严实实。

  新姑娘出嫁前有婆家派来的接亲妹接回家,后有娘家派来的送亲妹送起走,新姑娘走在她们的中间,都打的红油纸伞,都穿的红衣红裤,路边的人很难猜出哪个是新姑娘。有人唱“新姑娘你莫哭,转过弯弯到你屋。”接亲妹、送亲妹要看那个唱歌的人,没有反应的那个人就是新姑娘。有人唱“新姑娘你莫哭,到了婆家好享福。”接亲妹、送亲妹不看那个唱歌的人,看唱歌的那个人就是新姑娘。有人唱“新姑娘你莫哭,酒席桌上见真容。”接亲妹、送亲妹和新姑娘都不理睬,没得人猜得出哪个女伢是新姑娘。十几把红油纸伞,十几个红衣红裤的女伢,在新姑娘出嫁路上成了青山绿水中那条羊肠小道上一条流动的飘带。

  打红油纸伞出嫁的新姑娘寓意吉祥、喜庆、温馨,红油纸伞下的那身红色的妆扮,其实就是新姑娘原始的婚纱。百福司山大人稀,山路窄、险,上坡路从山脚上到山顶,下坡路从山顶下到山脚,有的路段十八弯,有的路段十八坡,有的路段十八坎,窄的路段只能过一个人,险的路段上要人扯(拉)、下要人攒(扶),还要从悬崖上过,还要从溪沟踩水过。百福司人才把婚裙改成婚衣、婚裤、婚鞋,才把红盖头改成红油纸伞,让新姑娘轻装出嫁,才定型为从头红到脚,成了百福司新姑娘最喜欢的行头。辛苦的则是吹弹敲打演奏乐器的人、抬嫁妆的人、背细伢的高亲客,是红衣、红裤和红油纸伞让新姑娘从繁琐的嫁衣中解脱出来。

  每当听到别人说哪个学生是学校的红人,红得像伞把脑壳;每当听到别人说哪个职工是单位的红人,红得像伞把脑壳......心里非常羡慕,那个学生和那个职工年年都要得奖状、奖品,一张张奖状巴(贴)到板壁上,成了一面奖状墙,一次次的奖品装满抽屉盒,还当成珍贵的礼物送给亥(玩)得最好的朋友,那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老师经常教我们学习红得像伞把脑壳的同学,他们学习成绩好、政治思想好、道德品质好,还积极参加文体活动,热爱学校组织的支农劳动。我们学了,没有坚持半途而废,我们做了,没有做好受到批评,与“三好学生”无缘,各种各样的积极分子都没评到过,好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们大多数同学没达到老师预期的目的,只要不调皮捣蛋、不打打闹闹、不损坏公物就行了。其实我们仍在努力把学习搞好,把政治思想搞好,把道德品质搞好,把文体活动搞好,把支农劳动搞好。等我们进步了,那些红得像伞把脑壳的人比我们更积极、更先进,得奖状、拿奖品的人还是他们,他们是老师早就预备好的先进典型,到了期末评先,老师一句话,就板上钉钉了。与我们这些点点进步的人擦肩而过。到上了初中、高中,我们这些使劲追赶的人终于有机会走上学校大礼堂的主席台,从老师手上接过奖状、奖品,使得小学经常得到奖励的红人坐在台下也投来羡慕的目光,看来成为红人并不难,骄傲自满会打败自己。

  遇到星期天、寒暑假,我们同学最爱到街上看打红油纸伞的新姑娘出嫁。就算她们到学校读书没评过先,到街道工作后也没评过先。当她们当上了新姑娘,她们的父母会把她们武装成一个红人,用隆重的婚俗礼仪把她们从娘家闹闹热热地打发到婆家去,我觉得这一天她们比到主席台领张奖状、拿件奖品还要幸福。今天是她们完成终身大事的日子,今天是她们红得像伞把脑壳的人,即便她们的双眼还非常红肿,即便她们的喉咙还非常嘶哑,有了红油纸伞的遮挡,那种哭泣也是甜蜜的泪水,那种疼痛也带来了喜悦,尽管我们没看到新姑娘的容颜,在我们的猜测中,她们的笑容像涟漪在脸上一圈又一圈荡漾开了。

上秋粮

  秋天,生产队收了豆子收苞谷、收了稻谷收红苕,收了茶子收桐子。土里、田里、坡上,总是摘不净、打不净、挖不净,遗漏到地里、稻田、树林。街上人根据收的顺序,背个背篓,带把刀子,扛把锄头,去上(捡)豆子、苞谷、稻谷、红苕、茶子、桐子。破的要、瘪的要、细的要,冒芽的要、长根的要、完整的要,从入秋一直上到晚秋,晴天戴草帽去,落雨戴斗篷、披胶纸去。那些没收干净的秋粮,霉了、烂了、被鸟啄了、被鼠啃了、被虫蛀了有点可惜,能上回家,好的做粮、做菜,差的喂猪、喂鸡,节约了开支,攒几个钱,好到腊月派上用场,那是一举多得的事。大家都在做上秋粮的事,既不偷、也不抢,做得光明正大。

  街上人会打小算盘,家里上了年纪没做工夫的公公婆婆(爷爷奶奶)天天都去,他们把上的秋粮集中到一个廊场,等下班的儿子、儿媳妇去背、去挑,和老人一起回家。儿子、儿媳妇星期天休息和老人带没上学的孙儿、孙女一起去上。还是人多上的秋粮多,把草丛里、泥土里、稻田里的秋粮都上到背篓。遇到社员遗漏的廊场,会扯得到豆子,打得到苞谷、捡得到稻穗、挖得到红苕、摘得到茶子、找得到桐子。搞五六个钟头,带的背篓、箩斗装满了,让老人歇气守这些“成果。”儿子、儿媳妇带孙儿、孙女送一半回家,再把剩的一半取回家,这种“丰收”的秋粮让一家人喜笑颜开,开心的喜悦被笑容写到脸上,像花开得灿烂。

  长芽的黄豆、花生做豆芽菜歹(吃),破的花生、黄豆泡胀后推成浆子和蔬菜煮合渣歹,瘪的、细的、长芽的苞谷、稻谷、红苕砍碎煮熟了拌点草喂猪。完整的黄豆、花生、苞谷、稻谷、红苕晒干后装进坛子、木盒,加工后做成粑粑、煮饭歹。有了上的秋粮的贴补,用不到粮食本本上的供应指标,到了腊月、正月推豆腐歹、炒花生歹、做苞谷和红苕粑粑歹、煮的饭再不和粗粮、红苕、洋芋了,可以好好歹几顿白米饭。街上人这种计划得益于上的秋粮,得感谢生产队的社员,才在没把秋粮收干净的地里、田里上到粮管所无法买到计划外的指标,终于渡过生活紧张的年代,也用节约的指标接济了街上和乡里的亲朋好友。

  街上人也是勤扒苦做的人,等社员收了茶子、桐子,还要花一个多月从树子上、刺笼笼、草丛里把茶子、桐子找到手,放到背篓里,衣服被刺抓破了,手被刺扎出了血,还要到斜坡、陡坎、水沟、岩窝、土堆里找,一天上一点,积少成多,也会有不小的收获。要把茶子米米剥出来,要把桐子米米刁出来,晒干的茶子米米直接拿到生产队的油坊,找师傅换几斤茶油,过年炸油粑粑有油了。晒干的桐子米米背到供销社的收购部卖,得的钱扯布做衣服、裤子,买袜子、鞋子放到过年时穿。生产队的山是街上人的聚宝盆,那个年代确实让街上人得到太多的实惠,还不说找的山货、挖的药材,掐的野菜,上的秋粮也从年尾高兴到年头。

      街上人喜欢家乡连绵起伏的山,蜿蜒逶迤的山,峰回路转的山。到山上把杂木柴砍回家一年四季不要买柴禾;到山上把马草打回家卖到供销社的马车队能得几个钱;到山上把猪草割回家砍碎了卖给各个单位专门喂猪的人能得几个钱。给儿女买笔、纸、墨、本子、娃娃书也不捉襟见肘了,愿意把钱花到他们的脑壳上。手头宽绰了,才能把生活合理的安排,才能给儿女添置各个季节的衣。家乡的山连接了街上人和生产队的社员,那一条条山路让街上人走到乡里的亲朋好友的家,让生产队的社员走到街上的亲朋好友的家,只是户籍不同,住的廊场不同,家乡人是一样的心,都喜欢在艰苦的日子马不停蹄的劳作,为的是先苦后甜。

搬运工

  板板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搬运大队的运输工具。从仓库出货装车运到县城去,那是土特产品,要用到它;从车子上下货入库到仓库里,那是日用百货,要用到它。那时的仓库没在街边,隔了几栋屋,到单位最偏僻的旮旯角落,点点窄的小巷子,能通过的板板车起了很大的作用。搬运大队没挂靠到供销、粮食部门,也不属于公社直管,是公社企业缝纫社下属的一个小组。搬运大队的工人年纪偏大,都在四十岁以上,两口子的偏多,也有其他家庭的单个男人和女人,他们到单位上车、下车货物,不是小组记账、结账,他们只管出力做事,财务上的事与他们无关,由缝纫社的财务室管,一月到头,他们领得到工资就行了。

  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管男的女的,力气都大,他们腿脚有力,站得稳、走得快;他们肩膀有力,承得重,经得压;他们身子有力,经得累、耐得熬。装车、下车没定时间,只要接到任务,打早做、白天做、晚上做,从不要司机等他们,而是他们等司机。扛一袋袋水泥,扛一包包粮食,抬一桶桶汽油,抬一桶桶柴油,背一盒盒百货,背一捆捆杂货,天天到供销社做,到粮管所做,到食品站做。那时的搬运大队也是独家经营,任何个人不能私自揽活,都由他们定点搬运,从年头做到年尾,逢年过节都很少得空休息,哪时都在单位上做。就是寒冷的冬天,也做得汗流浃背,遇到有的活脏,不是做得一身灰,就是粘得一身草。

  只要听到“吱呀、吱呀、吱呀”的响声,回头一看,他们推着板板车来了,就晓得他们不是去下车,就是去上车,又要用一身的力气把满车的货运到仓库去,把仓库的货装满一车箱。他们都是居民,天天到街上抛头露面,不仅街上人认识他们,周边生产队的社员也认识他们,就连远处生产队经常上街赶场的社员也认识他们。他们是下苦力的工人,在大家面前做的体力活,十几个人的小组,做的一件事,用的双手、肩膀,喊着号子,做得井井有条。货物重的走得慢些,货物轻的走得快些,既分工、又合作,轮流搬货、上车,轮流下车、搬货,不管是两口子,或者其他男人、女人,都承受等同的重量,才好按量计工。

  热天他们的身上都晒得黝黑,女人的脸黑、手黑、脚黑,男人多了赤裸的上身黑,像黑荞粑那样的黑,像黑油漆那样的黑,像锅烟墨那样的黑,有了汗水的滋润,黑得泛光、黑得发亮,黑成了古铜色。不是有的货物的灰染黑,是太阳一天天晒黑,也就成了劳动中的保护色。尽管看得到他们双手、肩膀上厚厚的老茧,没看到扁担、扛子再磨起水泡、血泡,再挂出口子、裂开皮子,是年复一年地搬运,使得他们的皮肤变厚了,能承受大强度劳动对身体的损害,也就在手上、肩上积压起像布壳子那样的老茧。是在别人还没起床时他们就出门了,是在别人都要睡瞌睡了他们才收工回家,半夜三更才把一日三餐的最后一餐下喉。

  尽管粮管所给他们每人月定的计划指标是五十斤粮食,街上没得其他人有他们那身力气,没得其他人下得了苦力做得像他们那种费力的事情,也就没得人羡慕他们高于一般居民月定指标的两倍。就是他们帮食品站到河里清洗水盐肉,男人一挑挑十块走肢(火腿),女人一背背十块走肢,送来的时候下坡,收回的时候上坡,坡路弯去弯来壁陡,还是他们这些搬运工走得稳稳当当,做得仔仔细细,入库时没少一块肉。正因为他们做了多年的搬运工,从来没损坏过货物的包装,从来没悄悄拿点货物回家,能与货单列的商品完全吻合,才在街上做出了信誉,使得他们十几个人,成了缝纫社创造利润价值最高的一个小组。

女烟客

  小时候看到家乡有三分之一的女人喝(抽)烟。有的女人用棒棒烟杆喝,有的女人用短烟杆喝,直接用手指夹烟喝的女人最多。她们不是喝的香烟、丝烟、雪茄烟,清一色喝的本地出产的土(草)烟。街上一些女人喝烟,乡里的一些女人也喝烟,手指被土烟的烟子熏黄,牙齿被土烟的烟子熏黑,那不是一年两年的烟龄所致,是她们天天喝烟,几十年下来才让土烟的颜色染到手指、牙齿上。喝烟的女人揣的一个用布缝的烟口袋,里面装的土烟节节,要喝烟时,从烟口袋拿出来,再掐成指长的节,一节节打开,重叠到一起卷圆,外面的烟皮抹点口水粘贴成一杆烟,划燃了火柴点燃后“吧嗒、吧嗒”喝起来,并吐出一条条烟雾。

  乡里的女人和男客到自留地种烟。他们晓得哪种烟好,留了烟种年年循环,也到别的社员那里要来好的烟种更新换代。他们每年都用一大块土种烟,从育苗到移栽,从除草到施肥,从打药到治虫,雨多了要排水,干久了要浇水,才能让烟长得茂盛。到了夏末、初秋用烟刀到烟株上一匹匹割烟,再用绳子一匹匹捆紧,挂到街檐上慢慢阴干,才取下来先捆成一小把,再捆成一大捆,用布包好装到柜子里,那是他们准备的一年的“烟粮。”乡里的男客都喝土烟,遇到自己的屋里(老婆)也喝烟,他们才把烟种好,才在做农活时喝烟,做完了家务事喝烟,晚上摆龙门阵时喝烟,土烟成了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烟口袋里从来没断过烟。

  街上的女人自己到市场里买烟,她们会从烟的长度、颜色、味道判别出土烟的品质。烟骨大的毛多肉少的烟不买,太抻头收缩得不规整的烟不买,掐几节卷一杆烟喝了后没香味、没冲劲、没回味的烟不买。她们喜欢到喝土烟的女人那里买她卖的土烟,都是喝烟的女人,倒(过)不了“瘾”的烟不喝,没熬劲的烟不喝,燃得太快的烟不喝。买喝土烟女人卖的土烟不会上当,买到手的都是上等的好烟。这是她们喝烟的经验,才在买烟上有自己的讲究,买回家后男客卷一杆喝了,得到他的夸奖,证明这烟买的是好烟。喝烟的女人谋(准备)的就是好烟,她们只要一看、一闻、一吸就晓得买哪种土烟,才对得住自己的嘴巴。

  喝烟的女人掐烟的手指很快,一掐一节;卷烟的动作麻利,一搓一杆;喝烟的姿势雅观,轻轻划燃火柴,轻轻喝燃烟头,轻轻喷吐烟雾,没喝时夹在手指,喝烟时叼在嘴上,不让烟灰掉在身上,到外面喝磕到地上,到家里喝磕到火坑,没为喝烟烧过衣服、裤子,没为喝烟烧过被子、蚊帐。看到她们从嘴巴把烟子喷吐出烟线、烟圈、烟浪,觉得那是她们最美的画面。“喝酒有酒钱,”喝酒的人从来没缺过酒喝,一年四季都在喝。“喝烟有烟钱,”喝烟的人从来没缺过烟喝,长年累月都在喝,家里藏的有烟,口袋里揣的有烟,和自己的男客喝,和别人一起喝,还用自己的好烟待客,还用自己的好烟招待到家里来亥(玩)的亲朋好友。

  那时候没听到家乡人议论喝烟的女人,没把她们贬得一无是处,没人说她们是不良的生活习惯。她们从小在娘家跟父母学会了喝土烟,出嫁后从娘家把喝烟的嗜好带到了婆家,遇到婆婆娘也喝土烟,有了好烟和婆婆娘分享,还从娘家取来好烟孝敬婆婆娘,使得土烟成了她们搞好关系的纽带。家乡喝土烟的女人不是咳咳吐吐的病壳壳,不是好吃懒做的拐家伙(大坏蛋),不是挑肥拣瘦的怕死鬼。乡里喝烟的女人到生产队劳动,街上喝烟的女人到街道上做事,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她们从旧社会进入新社会,携带了喝土烟的习惯,虽不是到女人中值得推广的经验,她们喝上了瘾,没人强迫她们戒掉,那是一道奇特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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